难怪当日柳昕会当着自己的面称他为“鬼才”,这李胤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鬼才。想到这,程越有点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,他来回地摩挲着木轱轳上被井绳勒得光滑的印痕,压着嗓子道:“既如你所言,我若不早思脱身之策,等河南王大难来临之时,岂不是只能随其玉石俱焚,坐等殄灭?柳参军让我脱离河南王军去西北或江南自寻生计,虽说失之于气度,但若遵此而行,岂不是正好可脱此将来之难?”
“谁说我们要脱身避祸了?”李胤冷冷地说道:“英雄造时势,时势造英雄。行伍之人之所以舍生忘死地过着这刀头舔血般的亡命生活,还不是指望着能在血火厮杀之中为自己挣得一份出人头地的功业?若是都像那老匹夫那样战战兢兢,临事而惧,那还不如随意找个地方做个寻章摘句的腐儒来得自在?”
李胤越说越气,指着程越痛心疾首地训斥道:“我说程二,你昨日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什么‘待文王而后兴者,凡民也。若夫豪杰之士,虽无文王犹兴。’怎么这才见了那老匹夫一面,你就变得这般怯懦不堪了?”
“李头你的这番指责好没道理!”程越见李胤曲解了自己的原意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了自己一通,心中的怒火也腾地烧了起来,一拍井栏大声道:“我程越岂会不知大丈夫功名只向马上取的道理!但能取功名者,必是活生生的人既临必死之局,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保全性命,否则若是性命都不能保全,又拿什么去取功名?”
“再说,只要留得苟且身,纵然气节亦可抛,这不正是你李大头领的至理名言吗?”程越指着李胤大骂道:“苟全性命这事,在你那便是理所应当,到了我这就成了十恶不赦了,似你这般不辨黑白之言,与那些使酒骂街的无赖子又有何异!”
李胤愕然地看着一脸怒色的程越,似乎未曾料到他对自己指责他的话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,听到他把昨日自己与他讲的话拿出来反唇相讥,心中集聚的那份义愤填膺顿时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,他不急不躁地朝程越一摊手,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既然是我说的,那自然都是对的,谁让你在说话之前不明白告知,害得我白白发了场无名之火。”
“你!”程越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,见过光棍的,却没见过这么光棍的,劈头盖脸地痛骂了自己一顿不算,被人揭穿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倒打一把,把问题都推到别人的身上,这李胤若是自称奇葩一号,绝对无人再敢声称第二了。
“好了,有必要这般大动肝火吗?”李胤看了眼怒气冲冲的程越,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你今日叫我来,是来斗气的还是来请教的?若是来斗气的,李某已然尽兴,恕不奉陪了。”
“呃!”程越差点没被自己提上来的一口气给噎死,他无语地看着李胤那满不在乎的脸,心头仿佛有十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,他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神,强行挤了挤脸上变形的肌肉,颤着声音拱手道:“既然李头以为不脱离侯军亦无大碍,那我便依你之言。只是该当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艰险危局,还需李头不吝赐教。”
“孺子可教也。”李胤看了他一眼,点头笑道:“你既不与我斗气,那我也就向你推心置腹,实言相告了:你若是想锦衣貂裘,安度此生,大可听柳昕之言,脱离侯军,但脱身之后,你需往西北立身,不往江南谋职;你若想荡平四海,纵横天下,那就听我之言,姑且在军中韬光养晦,以待天时,但临敌攻守之时,刀剑无眼,生死存亡,实难预料。两者,你且自行慎重权衡,早作打算。”
程越闻言一震,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胤,躬身道:“此论甚为高妙,程某愚钝,一时难以揣摩,还请详加解说。”
李胤瞥了他一眼,轻笑了一声,缓缓说道:“当今天下三分,高氏、宇文氏和萧氏鼎足而立。彼此之间虽相互征伐,号称乱世,但以历次战争来看,所得之地不过是临边之城,且往往得而复失,失而复得,形如拉锯,纵有深入,也多陷于胶着,与国家元气而言并无大伤。究其根源,在于三国军力相若,彼此之间无力侵吞而已。以此来看,乱世之说于今并不相称。
然自侯王兵起河南,控河南一十三州之地南引萧梁,北牵宇文以抗高氏,此举无益于投石于死水之潭,顿时沉渣泛起,由是天下骚然不安。侯王自甘为鹿,天下三家竞逐之势已明,真正乱世,由此而始。
若三家分地,交相攻伐,所乱者不过河南十余州郡,所失者不过河南王一众而已。然萧衍老迈昏庸,全然不顾国内政散民流、诸子争权,竟好大喜功受降侯王,所谓好虚名而图实祸,大致便是如此。侯王一旦失势于河南,必将领兵入梁以图存。只需探知南梁虚实,再挑拨萧衍诸子内斗,侯王便可孤军直取建康,胡种一旦入华夏,晋室之悲必然重演,南朝百年繁华顷刻将毁于朝夕。”
程越呆呆地看着李胤眉飞色舞地将时局如数家珍般娓娓而谈,脑海中却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滚肆虐:这李胤,难不成也是个穿越者?!要不然他怎能将侯景起兵于河南之后的天下大变预测得这般准确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