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明,苏州城娄门外。weNxUemi。Com
凄厉的洋号夹杂着鼓角声和五腔八掉的吆喝声,在初冬的港汊田野间被寒风吹得四散开
去,一队队打着花头巾的常胜军,正脚步匆匆地集结、列队、点名,检查武器。
“长官,您瞧瞧,那些中国兵,哪有半点军人的气质!”
大尉威利的眼光掠过不远处正拥作一团,争抢着刚刚分发的欠饷的打青布头巾的淮勇,轻蔑地撇了撇嘴。
“这些东方人,真是……”少佐克根木随口应了一声,随即正色道:
“威利大尉,作为受雇于中国政府的职业军官,我们应该时刻提醒自己,保持与自己身份相称的言行。再说,那些政府军虽然纪律性差了一些,但程将军的勇敢还是值得称许的。”
此刻,这位勇敢值得称许的程将军骑了匹花马,提了柄关刀,正唾沫飞溅、眉飞色舞地对自己那帮闹哄哄的部下们叫嚷着些什么。
“程将军在说什么?”克根木的华语并不好,侧脸问威利道。
“他说,粮台告罄,所以这次仍然要欠半个月的饷,不过他许诺攻下苏州城后,可以不受约束地掳掠三天。”威利脸上一脸的讥讽:“虽然这是个很粗鲁的鼓动方法,不过不得不承认,这些对于他那些头脑简单的部下而言,还是非常有效的。”
“肃静!”
戈登冷峻的声音随着他的马蹄声迅速掠过队列,又很快随着战马驰去。
“嘘~”克根木轻轻吁了口气,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威利:
“那你还等什么?”
“长官,您的意思……”
克根木有些不耐烦了:
“先生,你在中国服役时间更长,似乎不需要我来教导你罢?难道程将军的部下是中国人,你我的部下,就不是中国人么?”
娄门外,石垒密密匝匝地错落在河汊道路之间,无数面五颜六色的太平军旗帜在晨风里招展着,石垒后不远处,古老的苏州城墙黑黝黝地横亘着。
“这么多黄旗,看来城中老贼甚多,阵垒布置甚密,此役殊为不易啊。”提督黄翼升凝望半晌,掂着千里镜,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“黄军门,你怎地长贼人志气,灭自家威风,贼人官多兵少,旗子越多越打不得硬仗,你且歇歇,看俺老程冲个头阵!”
程学启轻蔑地朝娄门方向啐了一口,关刀一举:
“孩儿们,给我……”
“慢来。”黄翼升一把拦住,笑道:
“你这老程,总也不长个记性!抚台老大人的话难道忘了不成?这洋人虽看不入眼,他们那些洋炮,攻城就是管,不服不行,咱们淮军本钱小,只顾拼个痛快,拼得没了香火,难道再回头去曾九老营里喝稀饭不成?”
程学启黑脸红了红,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:“嘿,我老程就管打仗,这些大道理,还是听军门的没错。”
黄翼升再不多言:“来人,速去敦请戈登戈镇台洋炮助战!”
此刻,那位戈登戈镇台,正伏在一处野战工事的后面,对着密位仪,仔细地计算着什么。
“没有独眼龙周文嘉的红旗,”雷纳德放下望远镜,“不过叛军的分部很密集,看来是集中了许多有战斗力的单位。”
戈登抬起头,若有所思:“嗯,太密集了些,这个对于现代战争是个不小的错误,而且中国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用石头筑垒?我们加农炮和臼炮炮弹崩落的碎石片,将是那些守卫者最可怕的死神。”
雷纳德摇摇头:
“我不能不提醒您,长官,我在日本多年,对东方人的战法还是有一点了解的,他们不太重视技术,的确是事实,但他们的头脑里永远都会冒出让我们大吃一惊的古怪战法,我们所看见的,也许不过是表象罢了。”
戈登沉吟道:“嗯,也许……”他忽地瞥见腰插令旗的报马从淮军的阵地上疾驰而来,立即打住了话头:
“不必讨论这个话题了,皇家海军刚刚借拨了四十六门大炮,现在我手里不但有三十二磅和四十磅野炮,还有六十八磅加农炮和一百一十磅臼炮,就算对面不是石垒而是铁垒,我们也能把它轰成一片坦途的。”
“轰!轰!轰!”
随着戈登一声令下,掩蔽在塘河护堤后的加农炮、臼炮几乎同时怒吼起来,游弋在水面上的几艘战轮,也纷纷发炮助战,对面石垒登时被一阵石块摧崩坍塌之声、和冲天而起的腾腾烟炎所笼罩,五颜六色的旗帜也被爆炸的气浪掀起,又蝴蝶般四散飘落开来。
“野炮,三十二磅、四十磅榴弹,减装药,齐放!”
戈登摒住呼吸,神色严峻地传令道:
“来人,通知黄军门、程镇台他们,炮声一停,可以准备出击了。”
“奶奶的,管,真管!”
程学启咧着大嘴,眉飞色舞地望着对面烟炎散处,那些已如瓦砾场般的石垒,和一面面熊熊燃烧的旗帜,扬手抄起了关刀:
“孩儿们,这洋炮再厉害也是个玩意儿,斩关夺城,还得看咱爷们的,给我上,先登卡子的,赏三百鹰洋,老程我亲手敬他三大碗!”
“老程,小心点!”黄翼升一面提醒着,一面招呼着自己的部下:“跟上,把炮也抬上,吩咐下去,请戈镇台也帮同出击。”
“不许出击,这是我的命令!”
戈登面无表情,冷冷地看着摩拳擦掌的几个团长联队长。
“长官,我们是来协助政府军的,现在他们需要,我们怎么能……”
“长官,昆山协议上规定,先入城的一方有权分配全部战利品,这……”
戈登嚯地站起来:
“我是你们的长官,还是你们是我的长官?”
“长官,其实我也有些不太明白……”
待得团长联队长们悻悻走远,雷纳德才轻声问道。
戈登凝望着淮军冲击前进的队形:
“你看,他们的队形和冲击动作,与我们完全不同,如果一齐进攻,反倒会互相牵制,碍手碍脚,太仓之战(2),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吃了大亏。”
他的口气突然变得轻松了一些:
“何况,根据以往的经验,在这样猛烈的两轮炮火急袭下,叛军往往会弃垒后退,也无须我们再参与残酷的肉搏战了。”
雷纳德看了看远处废墟一般的石垒,石垒里,死一般的沉寂:
“我刚刚从苏州城里出来,似乎他们并不想轻易退却,也没有地方可以退却了,我想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