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侬啊,侬好歹犟头哉!”王利宾的妻子林氏蹲在家门前临塘河的石阶上,一面淘米,一面似在意似不在意地数落着她的男人:“难得厢徐大老爷高看侬,就算侬勿来事格规钱,侬整天厢唱‘怀才勿遇’好多年哉,老好要唱到头发掉光勿?”
王家的宅子并不大,就座落在塘河的一弯处,前门不远有埠头,后门不远有官道,镇上的秀才们总说这里是乡下,乡下老宅的佃户,却又习惯说这里是镇上。WEnXUeMi。CoM
“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,嘿嘿,”王利宾三十出头的年纪,戴着顶厚毡帽,裹着青布厚棉袍子,脚上趿拉着一双当年受雇上海洋人书局时买的、半新不旧的半筒皮鞋,正半倚着书案,凝神在几张崭新的八行笺上挥洒着他的蝇头小楷,对自家娘子的埋汰,似乎早就听多不烦,连头都懒得抬一下:“这徐六(1)虽说有个三品副将的虚顶子,说穿了也就是个土财主,土霸王,说是办练助剿,可他这团练是哪一年办的?咸丰三年罢?六、七年了,这镇江也给丢过,这丹阳也给围过,他这徐家团练,水陆三千多号人马,可出过他那永昌乌龟壳半步?说是三品,别说五品的苏州府,就是七品的长洲县,逢年过节,不还是他巴巴地给人送随喜钱?这个鼠目寸光的竖子,慢说请我王利宾作幕宾,就算备了猪牛羊三牲,来给我王利宾当幕宾,我都觉得寒碜呢!”
“镗镗镗~~~”
铜锣悠扬声中,一条悬牌结彩的乌篷官船从门下塘河昂然划过,林氏跳上两级石阶,望着被官船漾起的波澜,轻轻摇了摇头:
“吾呢讲侬勿过,侬文章功名文章功名也勿讲究,差使差使也勿上心,叫吾呢讲啥些好哉!”
王利宾再不理她,全神贯注写完他的蝇头小楷,小心折好,,分别放入几个早就写妥的封套之中:
“长乐!先去府城,再转塘桥,把这两封书信,分头拜呈徐老中丞和庞中书(2),速去速回,不得有误!”
仆人长乐喏了一声,接信转身便出后面,险些和正要进门的一个长衫书生撞了个满怀。
“紫诠兄(3),我这就不明白了,”进门来的正是王利宾的族兄,住在吴县、常常往来苏州、上海间的秀才王克昌:“你不屑八股举业,要效仿古人,平步公卿,原是不错,可你毕竟不是诸葛武侯么,岂有封疆大吏近在咫尺,你要求人举荐委任,却自己不登门拜访,只是弄几封书信的礼数!”
“那些哪里是什么求荐的书函?”王利宾微笑着让座,自己也坐下,随手拿起把颇不合时宜的折扇,不紧不慢地摇着。扇面上“宁静致远”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,也随着他手腕的挥洒时隐时现着: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小弟只不过尽士子本分,献几个小小的时务策罢了——对了,托老兄带的东西,带来了么?”
“你啊,心热嘴冷,也就瞒得林正朝那帮腐儒,连我都瞒不得,还想瞒官场那些大角色么?”王克昌从袖筒里摸出一叠西文报纸,撂在案子上:“这些都是上海洋人近日印的新闻纸,一份要六枚制钱呢,也不知你拿来作甚!”
“这老兄就不懂了,不出门而能知天下事,靠的惟有这耳目二字,如今这世道,西洋人的新闻纸,便是最好的耳目,慢说茶房酒肆,道听途说,便是那朝报、邸报,也不过是官样文章,狗屁文字罢了。”
“且不说这些,”王克昌听得似懂非懂,急忙岔开了话头:“你可听说了?杭州省城得而复失,东南六府,都传唱张军门是万家生佛呢。”
“万家生佛?张玉良这个川佬,吃喝嫖赌开空额喝兵血,样样俱全的东西,你老兄又不是没耳闻,怎地人云亦云起来?”
“那这次杭州收复——”
“听说这次长毛二月十九日围了杭州,八天功夫就破了外城?”王利宾的目光陡地变得冷峻起来。
“是,内城瑞将军(4)尚在固守,张军门便奇兵……”
“他就到了杭州,大张旗鼓攻打外城,大破长毛,斩杀无数,是这么说的罢?”王利宾的脸上忽地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,说不出是讥讽,还是悲哀:“这些逆匪自皖南一路杀到杭州,每战都胜,显然是悍贼选锋,如何这张玉良一到便能大获全胜?他在这金陵城下也待了不少年头了罢,以前怎就没显出他的能耐来?”
“送捷报奏章的驿卒们传说,贼匪大约是错把张军门当作张副帅(5)才……”
“这么荒唐的话也有人信!”王利宾“啪”地一声,把那柄“宁静致远”的折扇拍在案子上:“老兄可知道,张玉良的兵从哪里去的杭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