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转头看我,忽然就喜笑颜开了起来。
我也朝她牵动嘴角,尽量温柔地笑了笑。
那天晚些时候,“雍亲王”与福晋一起,回到了碧海山庄。许姑姑来我院中告知,有一位御医同来,说要来给我看脚。问我能否去福晋院中一趟,御医不便直接前来我的院中。
满人女子裹脚一事,早年间为朝廷明令禁止。虽说近些年来,此事慢慢放得开了,有些不再提。但若真摆到台面上,恐怕会给瓜尔佳大人招惹事端。于是,我立即向许姑姑推辞,说自己不愿意看御医。许姑姑听了这话,说她不敢做主,让我自己随她去回福晋。
我怪自己糊涂,为何前一晚福晋提到去请御医来,我不能立即发声说不必了。只是当时那种景象,又如何记得能及时出声。所以,怪自己也是白怪。
于是我跟着许姑姑,走到福晋的院中,当庭跪下。
我请许姑姑代我进去禀告,说我不愿面见御医。
福晋立时走了出来。她劝我说,不可讳病忌医。我说没有,因是旧伤,休息了一夜已经完全复原。铃兰口中的所谓用断骨走路一说乃是为我求怜,夸大了事实,我也替她告罪。落马当年,确实曾经折断过足骨。现如今很多年过去了,骨伤必然已经愈合,只是行路长了才会跛腿。如今即便有幸能接受御医妙手诊治,也是于事无补了。还请王爷福晋与御医大人,见谅我的任性妄为。
福晋劝说,不如还是让章太医瞧瞧,他老人家经验丰富。或许可以看看,有没有什么有助益的法子。比如说,制备一种特殊的鞋子,穿着走路便不会脚疼。或者稍有帮助也好。
我诚恳地谢了谢她。然后我低声说,想来我平日也不用走太多的路。我实在是不愿意让陌生男人看见自己的足。
她听了此话,顿了顿,叹了口气,然后回转到屋内去了。
我复又跪了下来。
过了些时候,许姑姑便出来,让铃兰扶我回去。
自那日起,我便尽量呆在了自己的小院。我在每日巳时去福晋的院里请安。下午我也不再陪伴福晋与诺如郡主,去河滩和后园玩耍。我推说自己当日爬山时,脚疼出丑,近些日子希望能养一养,还请福晋与郡主多加谅解。许姑姑的回话是,福晋听了也没说什么,只让我有空时还到花园走走,莫要太拘束了自己。到了夜间掌灯时分,我便早早上床歇息,有时候也不等府内分饭。我让铃兰到时自去取饭,不用管我太多。我一日静坐不动,确实也不知腹内饥饿。她若带了点心来也可,我睡醒了,若腹内饥饿,也可自行取用。铃兰便也照办了。
我知道,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,又是寄人篱下,本不该如此,摆出一派泼皮无赖的姿态。只是,无论我如何小心翼翼,抑或是如何挣扎,也不能逃脱被这两位贵人“赐婚”的命运,我何不索性就地躺倒,听之任之呢。我确实也觉得累了。
随便什么时候,“赐婚”的诏书一到,我便收拾行装,从一个院子里,搬到另外一个院子里,继续苟活下去,如此而已。
是的,现在,我想活下去。我不能让我娘受我牵连。照顾我娘一事,看来我也指望不了铃兰。我更不能让她,“格格去哪里,铃兰便去哪里”。思及此,只觉得麻木和痛,一片混沌。也不知道是痛得麻木了,还是麻木得不再能感受到痛的尖利。
如此便相安无事。恍惚不知时日过。
除了每日早晨,偶尔能见到“雍亲王”福晋,听她说说话之外,我不再见到府内其他的那些贵人们。福晋最近身体似乎也有不适。听许姑姑说,过了头三个月,近来福晋害喜却越发严重了起来,常常头晕目眩,需要躺在床上。不过,福晋还是勉力起来走动,带诺如郡主玩耍。
我见福晋时,也觉得她比平日苍白消瘦了一些,便也说了一些关心的话。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。
铃兰有时取饭回来,会告诉我一些她听来的事。那日“雍亲王”与福晋一起回来,神情很是愉悦。据说,那位宫妃当夜就给当今万岁爷添了一位小郡主。又过了几日,铃兰回来说,小贝勒爷房里的霜儿姑娘告诉她,福晋当夜也是出了大力的,为此还得到了太后的赞赏。
这位福晋,可真妥妥是一位圣人。
当然,她也得到了她的回报。那位天下最尊贵的人,据我所知,每晚都回碧海山庄。想来每天晚上,他从那尊贵的紫禁城内一脚踏出,便真的就成了多年前的那位雍亲王,大摇大摆地回自己的府上,伴着爱妻骄子,逍遥度日。
所以,“雍亲王”福晋,她确实用她的雍容大度,得到了后宫人人所期盼的专宠专夜。
我有时候想,我的阿诺姐姐,若是能活到今天,不知能否争竞得过如此有心机之人?还是会像其他宫妃一样,留在那四方禁城内,守着漫漫长夜暗自垂泪?即便侥幸有了身孕,来祈求一些怜爱之时,也只是被赐予几样残羹冷炙,甚至被威胁着要打入冷宫?
罢了,天底下总要有人活得幸福和快乐吧。阿诺姐姐毕竟已经去了多年,她能不受今日这般景象的折磨,还被她所爱之人怀念,说成是“人间哪得几度闻”,未尝也不是一种福气。
如今这位“雍亲王”福晋对我,坦白来说,确实也很不错。就算将来她撺掇那位天下最尊贵之人,将我赐予弘旺阿哥的房里,那不也是对我天大的恩赐吗?
如若真能如此,瓜尔佳夫妇,应该也会觉得这笔交易很划得来吧?向我这样出身尴尬之人,能成为一位皇帝阿哥的房里人,应该是我能挣来的最好“前程”了吧?瓜尔佳夫人该满意了吗?她会对我娘稍加辞色,派些侍女,为她稍减劳作吗?
我合掌祝祷。
但愿娘,能不再那么孤独,那么辛苦。也但愿她,能不再有任何机会跟瓜尔佳大人会面。
如此想来,被赐给那位小贝勒爷,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。
随便吧,无论如何,我都得活下去,我也都活得下去。
既然是活着,也不能完全无所事事。
我开始给福晋与诺如郡主制作一些衣物。当然,她们不需要。但是,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吧。人,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地活着。我先是绣了一些丝帕。给诺如郡主做了一个棉花充制的小老虎。铃兰拿去给许姑姑之前,我嘱咐她,只可说,是她的手工。她犹豫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
这几日,我开始给福晋绣一条裙子。坦白说,我并非是给她绣,我在想象中是给我娘绣衣服。我想象着,娘穿上了这条百褶撒花裙,在花丛中轻身曼舞。我想象着娘能回到她十几岁的时光,与那树下吹笛之人,互诉衷肠,痴情相望。
我绣得很慢,一针一线,都用了一些思量。我的针指功夫,比不上那些专门的绣娘。即便真正用了心思,也只能说是平常。至多穿得出去而已。
那日清晨,一早便有人来敲院门。铃兰端了洗漱用品进来告诉我,来人说,今天是福晋的生辰,福晋请我们主仆二人去厅内早饭。
我猛然一慌,怎么没人提前跟我们说。仓促之间,也无法准备寿礼。
我转而想到,这位福晋的生辰,与阿诺姐姐,是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月份。魂魄来归的说法,本来就不足为信。瓜尔佳夫人在这一点上,倒是看得很透彻。她比瓜尔佳.成岩,还是要老辣了不少。
铃兰也慌乱地说,之前没人提过,她今天是第一次听说。
福晋说,什么都不必准备,人去前厅用早餐即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