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然后？然后就出事了。师兄快乐地大吃大喝，不一会眼睛就红了，坐在那儿像只躁动的猴子。他就使劲喝酒来掩饰，不一会眼睛便绿了，两条腿彼此不停地搓，**在席子上不住地蹭，一双大眼到处乱瞄。这时候顺亲王夫人挨个给宾客斟酒，刚轮到师兄这里，还在惊叹‘这小子大眼薄唇好生可爱’呢，师兄一声虎咆，掀了小几把顺亲王夫人按到地上，开始自个儿而脱裤子。你说那场面乱不乱？太乱了！连厨房掌勺的都挤着瞧热闹来了。我们两个便悠哉游哉去搜那‘春树秋霜图’，最后在郡主金闺里把图找着了，观赏一阵，慢慢卷起来，参观完人家闺房，喝口茶吃点糕饼，闲庭信步转出来，大摇大摆出门。路过正厅的时候，瞧见人那个多啊，水泄不通。听说师兄在里头被吊着打嘴巴。”
阿亚“咯咯”笑，使劲鼓掌：“英雄。”
梵云天痛苦不堪：“因为折了一个明贼，师门严查此事。十个暗贼被一一拷问。盗出《春树秋霜图》是暗贼的大功，但是必须抓出祸首来肃清纪律。我们十个人被隔离了十天，十天后，甄礼被流放倒了彭梁。”
“你招了？”阿亚明知故问。
梵云天承认：“对，威逼利诱，然后我招了。没有任何理由，仅仅是踩着甄礼往上爬。那时我十五岁。”
阿亚低头挑蜜饯，什么也没说。
梵云天继续叙述：“但是没有一个是赢家除了甄礼。因为他说守住良心便算他赚。其余八个暗贼重抽五十鞭，记藏奸一次。纪律这东西就是如此无理。至于我，——我永远失去了祖师父的信任。祖师父对我的行为深感愤怒。他活得比谁都长，徒孙都比他早死，没人知道他多少岁了。他一直教我功夫，因为我是他依照《林氏秘要》的指引捡回来的。那天他是这样和我说的：‘你的本事差不多齐了，你的心差不多烂了。你仍然不知道肩膀要承担什么，你一直忘记了注视自己的心。’后来我被授职，外出游历，执行任务，享受整个情报系统的服务。但是不能再回金陵。因为祖师父说死之前不想再见我。我的义务仅仅是给他老人家送终。”
阿亚挑了枚苦杏塞进他的嘴巴。“罚你。”
“甄礼被扔到了彭梁。被牵连的八个暗贼记恨他，险些在路上把他做了。万幸小双送他走，那八个人忌惮四伯，临阵不敢动手。后来我们喝酒，醉了，我问他生活可好，他打着嗝，指着我笑嘻嘻道：‘我代你堕落了。’”梵云天的泪珠“吧嗒吧嗒”掉进地毯，抓着心口泣不成声：“我哭着叫道：‘那我便代你活着！骄傲地活，咱俩的良心都装我肚子里来！’他还是笑嘻嘻，拍着我脸道：‘这话你也说得出来。我的良心太大，你的肚子太小，装不下的。我是立志找个女人来装的，因为只有怀孕的肚子最大，勉强能装。’那会儿我的心割着疼！”梵云天大哭。
阿亚挪过来说：“张嘴，吃个枣。”把枣喂进去了，叹气拍着梵云天道：“他的意思是对这辈子没指望了，只想好好把儿子教好。人习惯把希望放在下一代上。你别揪心了，人都是这样的。”最后一句颇有玄机，不知是说甄礼还是说梵云天。
梵云天抱住头哭个稀里哗啦：“被折磨三年我才算明白，守不住良心是他妈多亏本的一件事儿。甄礼三年前说出的话，我到今儿才明白！我多迟钝啊！”
阿亚哄孩子似的，用似呢喃似歌唱的声音轻轻安抚他：“哦，小天别哭，不哭啦不哭啦，要乖。”
梵云天推开阿亚，一拳一拳擂着地板，哭喊着：“背叛！背叛！我怎么代替他活下去？我怎么配代替他活下去！曾经属于两个人的最干净的梦想，如今被一个背叛者自称‘承担’，怎么配？怎么配！阿亚，好笑么？我惊讶我脸皮之厚！甄礼说出个‘大起大落’的壮语，他的兄弟给了他一个大起大落的人生！卑鄙者假装清高，高尚者却蒙着堕落的皮，阿亚，这是什么世界？我像一只从黑油里爬出的鸽子，遍身污浊，找不到雪白的心！”泪珠挑在地毯上，像清晨露水沾满草地。
阿亚手足无措，不知道说什么了。瞧着梵云天哭天抢地，心里头又酸又气，忽然挺直背脊一叉腰：“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，怎么跟小娃娃似的哭起来就没个完？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叨个什么劲，也不怕外头的车把式笑话！人家甄礼都没当回事，你就不能学学人家？听着啊，不许再嚎了，否则我就不理你了。”
这一招的效果像丢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一样明显，梵云天的眼泪立马刹车，接着泪痕也不拭，咕哝一声：“睡了。”倒下去，转向车壁，缩成一团不动了。
阿亚定定地瞅着他，俄而掩口轻笑：“羞什么啊。”拉了条薄毯子丢他身上，掖齐了四角，自己也吹灯睡下了。<div>